十四、特朗普主义与代际理论
这里简要介绍威廉·施特劳斯和尼尔·豪尔两位作者先前提出的代际理论。这一理论在某种程度上有助于我们理解特朗普主义在美国政治和社会历史中的地位。
根据这一理论,美国的历史可以被视为一个由大小周期不断交替构成的系统。大周期约为85年(即一个人的平均寿命长度),而小周期则在此基础上进一步细分。
每个大周期(又称“世代”或“世纪”)由四个部分或“转向”(turning)组成。这四个转变可被类比为一年中的四个季节:第一个转向称为“高峰期”(High),对应春季;第二个转向称为“觉醒期”(Awakening),对应夏季;第三个转向称为“解构期”(Unravel),对应秋季;第四个转向称为“危机期”(Crisis),对应冬季。每个转向约持续21年,与特定的一代人相对应,因此这一理论被称为“代际理论”。
正因如此,人们在讨论诸如“最伟大的一代”(1900—1923年)、“沉默的一代”(1923—1943年)、“婴儿潮一代”(1943—1963年)、“X世代”(1963—1984年)、“Y世代”(1984—2004年)或“Z世代,千禧一代”(2004—2024年)时,通常会以这一理论作为背景依据。
在威廉·施特劳斯和尼尔·豪尔的理论中,20世纪40至50年代被描述为一个大周期的第一阶段,即第一个“转向”,作者称之为“高峰期”(High)。这一时期的主要特征是人口勃兴、社会的全面振兴以及社会机构的巩固。它是一个充满热情、乐观、团结以及价值观高涨的时代。
随后是第二个转向:20世纪60至70年代,被称为“觉醒期”(Awakening)。这一时期的核心是对内心世界的关注——这是嬉皮士文化、迷幻文化和精神探索的时代。同时,社会经历了一场向(精神上的)个人主义的转变,社会团结逐渐被削弱。这是一个摇滚音乐兴盛、道德解放成为主流的时代。
随后,美国进入了逐渐瓦解的时代——20世纪80至90年代,这一阶段被称为“解构期”。此时,社会从精神上的个人主义过渡到更为日常化、物质化的个人主义。社会性逐渐被侵蚀并开始衰退。嬉皮士文化和经典摇滚让位于朋克、电子音乐(Techno)以及工业音乐(Industrial)。社会文化的裂痕开始显现,团结的纽带进一步削弱。
从2000年至2020年代,美国进入了最后一个阶段——“危机期”(Crisis)。这一时期的标志性事件是2001年9月11日发生的纽约世贸中心恐怖袭击,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制造了震惊全球的灾难。随后,美国在多个地区进行密集的军事干预行动,接踵而来的还有全球疫情和俄乌冲突。这一时期社会结构完全瓦解,乐观情绪消失殆尽,社会在急剧退化中经历着周期结束时的剧烈阵痛。在这一阶段,无论执政者是共和党还是民主党,都表现出极度的无能。例如,小布什、自恋的奥巴马,以及高龄拜登,都成为这一时代的缩影。
个人主义逐渐演变为对扭曲行为的合法化,这正是“觉醒文化”(woke)的时代,其特征包括性别政治、后人类主义以及黑暗生态学。
因此,根据代际理论,2023年的选举无疑标志着一个世纪(saeculum)的更替。在这一背景下,特朗普主义象征着迈入一个新时代,并开启其第一个转向——新的“高峰期”(High)。此前世纪中的所有趋势,尤其是“危机期”(Crisis)的特征,将被彻底废除。而以“觉醒文化”形式存在的自由主义也将被完全抛弃,为新的价值体系让路。
一个具有新目标、新原则和新规则的全新的周期由此开始。特朗普结束了“危机期”,标志着向“高峰期”的过渡。
在代际理论刚刚提出时,批评者对其态度相对友好。然而,当自由派意识到这一理论对其权威和意识形态的严重冲击后,他们迅速反应,对其进行激烈的批评,试图证明这一理论的不科学性。
令人意外的是,有关这一理论科学性与否的争论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2024年选举的结果,以及“深层国家”对特朗普胜利的接受。有迹象表明,“深层国家”的某些派别可能已经了解了施特劳斯和豪尔的理论,并认为其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如果确实如此,那么左翼自由主义及其结构的迅速解体就不足为奇了。而且,没有必要将特朗普主义视为一种短暂的现象,认为其之后会回归之前的路线。更可能的是,这种回归将永远不会发生,因为一个大周期已经更替。至少在这一理论成立的前提下,这种解释显得相当有说服力。
十五、特朗普主义的地缘政治
接下来看特朗普主义的另一个方面——对外政策。在这一领域,核心原则是将重心从全球视角转向以美国为中心的立场,以及推动美国的扩张主义。
最鲜明的例子包括特朗普提出的将加拿大并入美国作为第51个州、购买格陵兰岛、控制巴拿马运河,以及将墨西哥湾更名为“美国湾”的言论。这些言论是国际关系中进攻性现实主义的典型特征,甚至可以说,这标志着威尔逊主义主导一个世纪之后,美国重新回归门罗主义的路线。
19世纪的门罗主义宣称,美国外交政策的优先目标是控制北美大陆,并部分控制南美大陆,以削弱并最终消除旧大陆欧洲列强在新大陆的影响力。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提出的威尔逊主义成为美国全球主义者的行动纲领。这一理论将关注的中心从作为民族国家的美国转向了一项全球性使命,即向全人类传播自由民主的价值规范,并在全球范围内维护这种体系。在这一框架下,美国本身退居次要地位,为履行国际使命让路。
在大萧条时期,美国无暇顾及威尔逊主义,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这一议题重新被提上日程。在过去几十年里,威尔逊主义事实上一直占据主导地位。在这种情况下,加拿大、格陵兰岛或巴拿马运河的归属自然变得无关紧要,因为这些地区都由受到全球主义精英控制的自由民主政权统治。
如今,特朗普对焦点进行了大调整。现在美国又成为“具有重要意义”的国家,并要求加拿大、丹麦和巴拿马不再服从“世界政府”(实际上,特朗普正在解散这一机构),而是服从华盛顿、美国以及特朗普本人——这一“高峰期”时代的哈里斯玛型领导者。
一张包含五十一个州(如果包括波多黎各)、格陵兰岛和巴拿马运河的美国地图,鲜明地体现了这一从威尔逊主义向门罗主义转变的趋势。
十六、欧洲全球主义的解构
最令人惊讶、也让西方感到困惑的是,特朗普主义者甚至在尚未完全巩固权力的情况下,就以极快的速度在国际舞台上开始实施他们的计划。例如,自2024年12月起,埃隆·马斯克便通过社交网络平台X积极推动政策,试图罢免那些不符合(这一次是特朗普主义者的)美国利益的领导人。
此前,这类行动通常由索罗斯的机构代表全球主义者执行,而马斯克则抓紧时机发起了类似的活动,只是方向完全相反——支持反全球主义者以及欧洲的民粹主义者,比如德国选择党领导人爱丽丝·魏德尔、英国的奈杰尔·法拉奇以及法国的玛丽娜·勒庞。
马斯克的行动还涉及到丹麦政府,因为丹麦拒绝自愿交出格陵兰岛,以及加拿大总理特鲁多,他明确反对将加拿大变成美国事实上的第51个州。这些举动进一步表明特朗普主义者正在以强势且明确的方式重新定义美国的国际角色。
欧洲的全球主义者作为旧秩序的组成部分,对这一局面感到极为困惑,并开始反对美国对欧洲政治的直接干预。对此,马斯克和特朗普主义者合理地回应称,过去索罗斯及其干预行为从未受到反对——那么现在也请接受我们的版本!如果美国是世界的主宰,那么请同样服从——就像过去服从奥巴马、拜登和索罗斯,也就是所谓的“深层国家”那样。
马斯克,以及很可能包括彼得·蒂尔、扎克伯格和其他全球网络的掌控者,已经开始解构全球主义体系,首当其冲的是欧洲。同时,他们推动并支持那些与特朗普主义者理念和战略一致的民粹主义领导人上台。最容易融入这一模式的,是匈牙利的欧尔班政府、斯洛伐克的菲佐政府以及意大利的梅洛尼政府。这些政权本身已经在不同程度上坚持传统价值观,并以不同的力度对抗全球主义者。
然而,在其他国家,特朗普主义者计划通过一切手段更换政权——实际上,他们采用的方式与此前的全球主义者别无二致。目前,马斯克正在英国发起一场前所未有的运动,针对的是基尔·斯塔默,将其描绘成“在英国放纵甚至纵容巴基斯坦移民暴力团伙的辩护者和帮凶”。如果这样的强硬攻势来自华盛顿,英国民众或许别无选择,只能相信这一指控。类似的行动也已开始针对法国的马克龙,以及试图遏制极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德国选择党迅速崛起的德国自由派。
欧洲本已是严格的亲美阵营,但如今华盛顿正在调整其意识形态方向,虽然未必是彻底的180度转变,但至少发生了90度的偏离。对于那些刚刚学会像驯服的马戏动物般顺从地执行“主人”每一个意愿的欧洲领导人来说,这样的剧烈变化无疑是痛苦的。他们现在被要求立即谴责自己曾信仰和效忠(或更准确地说,以虚伪和谎言为基础)的事物,并被要求重新效忠新的特朗普主义意识形态。有些人会选择重新宣誓效忠,有些人则会抵抗。
然而,这一进程已经不可逆转:特朗普主义者正在摧毁欧洲的自由派和全球主义者。而这一切严格遵循亨廷顿的思想遗训。特朗普主义者需要一个在地缘政治和意识形态上整合统一的西方,将其视为一个文明整体。本质上,这意味着建立一个完整的美式帝国。
十七、特朗普主义者的中国观
特朗普主义者在国际政治中的另一条重要路线是对抗中国。在他们看来,中国代表着左翼自由主义与全球主义的结合体:左翼意识形态与国际主义相融合。在特朗普主义者的眼中,中国不仅是两者的结合,还与美国本土全球主义者的政策紧密相连。
当然,当代中国是一个更为复杂的现象,但特朗普主义者的共识基于以下几点:中国作为非白人、非西方文明的堡垒,在全球化中获利。不仅将自己提升为一个独立的地缘政治极点,还购买了美国的工业、商业和土地。为了追求更廉价的劳动力,美国的工业外迁至东南亚,这使美国丧失了自身的工业潜力和工业主权,国家变得依赖外部资源。同时,中国独立的意识形态使其从根本上无法被华盛顿所控制。
特朗普主义者们将中国奇迹的全部责任归咎于本国的全球主义者,因此中国也被视为其为他们的主要对手敌人。
与中国相比,俄罗斯显得次要得多,目前几乎完全从视野中消失。而中国则成为头号敌人。同时,全球秩序的混乱再次被全部归因于美国的全球主义者。